绍兴印象 | 至柔至刚，绍兴城

文/薛英丹 中国副刊研究会

城市如人，自有其独特的气质与样貌。城市气质的养成，往往与地域历史人文、风土民情的长期浸润，以及生于斯长于斯者的性情血脉息息相关。

日前随中国报纸副刊研究会赴绍兴采风，近距离感知触摸这座城市，对其有了更多情感投射与发现。它仿佛有着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——至柔与至刚，总在脑海与眼前交织，穿越历史与现实，扑面而来。

这座城市温软柔润，却也刚毅悍勇、侠气凛然。恰如那晚在坡塘村文化礼堂观看的村晚，源自绍兴两大剧种——越剧与绍剧。你方唱罢我登场，越剧缠绵悱恻，催人泪下如泣如诉，绍剧高亢激越、明快豪放，两种全然不同的气质在同一方舞台和谐展现，毫无违和之感。想到当地俗语“越剧讨老婆，绍剧打天下”，不禁会心一笑，这何尝不是绍兴人骨子里柔与刚的写照。

绍兴城名的由来颇有的根基。公元1131年，南宋高宗赵构逃难至越州，遥望会稽山，决心“绍祚中兴，复辟丕绪百年”，意即继承帝业、中兴国祚，取“绍祚中兴”之意，遂改年号兼城名为“绍兴”。

然而人们对这片土地的深刻印象，可追溯至春秋末年长达36年的吴越争霸。这场战争以吴王夫差覆面自刎于姑苏山、强吴宣告灭亡而告终。当年夫差败越服齐、争霸中原，何等意气风发，却因不听老臣伍子胥谏言，终落得国破家亡。自刎前他命人以白布覆面，因自觉愧怍，无颜于九泉之下见这位忠臣。夫差是固执己见的亡国之君，还是心有赤诚的血性男儿，姑且不论，但勾践这个人物，却从这段历史中站立起来，成为两千年来一个民族奋发图强的精神楷模。

“卧薪尝胆”的成语便诞生于这样重大的历史事件。春秋末年吴越频战，夫椒一战越王勾践并仅余五千越人被吴军困迫退守会稽山。要么玉石俱焚，要么屈膝求和，勾践选择了后者。他携家眷“入吴为臣”三年，为夫差喂马、看守夫差之父阖闾的陵墓，甚至亲尝吴王尿液诊病，极大满足了夫差的征服感。三年后夫差心生恻隐，释放勾践。归越后勾践立志雪耻，卧薪尝胆，励精图治，终灭吴国。

卧薪尝胆十载，不忘“会稽之耻”，“三千越甲可吞吴”，终死地后生，是为“至刚”；为复国，屈君王之腰、忍梦想之辱，是为“至柔”。这大概是最初注入绍兴基因里的柔与刚。绍兴的“胆剑精神”由此孕育。

历史奔涌至眼前，又呼啸而去。在每一帧画面、每一个人物中，我们看到的绍兴，都以柔与硬两张面孔不停切换，如此鲜活生动。

“身不得男儿列，心却比男儿烈”！这是“鉴湖女侠”秋瑾。作为近代著名女民主革命家，她以柔弱之肩担起民族大义，最终在32岁激情慷慨赴死。她坚信“中国革命要流血才会成功”。在秋瑾的刚硬中，我们看到的是一种舍生取义的勇毅与侠情。

在绍兴市都昌坊口周家新台门的鲁迅故居，我们遇见“横眉冷对千夫指，俯首甘为孺子牛”的鲁迅，百草园里闰土的玩伴，被毛泽东称为“最硬的骨头”。他一生铁骨铮铮，以笔为檄，始终在战斗。鲁镇街上，游客们围着一位扮演阿Q的当地居民，那愚昧自得又麻木的眼神将“阿贵”刻画得惟妙惟肖。作为当地文旅一景，阿Q的“穿越”将鲁镇拉回文学经典。扮演者转身以戏剧化的口吻对记者说：“哀其不幸，怒其不争！”

而那位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，坐在藤椅上、烟斗在手、面容冷峻的领袖，也曾有极柔软的时刻。他对瞿秋白、对柔石、对萧红、对儿子海婴极尽温柔。他视秋白为知己，曾赠秋白古人书写的一副对联：“人生得一知己足矣，斯世当以同怀视之”。在瞿秋白被国民党跟踪时，他不顾个人安危，四次接纳秋白夫妇住在自己家里，甚至让出主卧。 

在绍兴沈园，我们在钗头凤书法碑刻前重温陆游与唐婉悲惋痴缠的爱情故事，并认识了碑刻背后那个叫赵士程的男子。“红酥手，黄滕酒，满城春色宫墙柳。东风恶，欢情薄，一怀愁绪，几年离索。错，错，错！……”一曲《钗头凤》让人泣下。陆游与唐婉年少才俊、情投意合，却被迫劳燕分飞。古代衡量女子是否贤德的标准，并非用情至深，而是情应克制。陆母嫌儿子沉溺情爱不思功名，一纸休书，唐婉成了下堂妇。

山盟虽在，锦书难托。陆游为此写下传世名篇“错错错”与“莫莫莫”。唉，可他还能做什么？是那个叫赵士程的男子，皇室后裔，才俊儒雅，在那一刻挺身而出，无惧流言，以“十里红妆”迎娶下堂妇，十年深情守护，立下“生前不纳妾，死后不复娶”的誓言，让我们读到爱情的另一种境界——护佑、尊重、懂得与信任。多年后，夫妻二人在沈园游赏时偶遇陆游，赵士程“先行离去”，只为成全旧情人重逢。唐婉28岁抑郁而终，赵士程从此关闭心门，13年后毅然请兵作战，谦谦君子驰骋沙场，最终战死殉国。陆游的爱在诗词里传诵千古，赵士程的爱终成凤凰涅槃。在我心里，相较于陆游的“痛”，赵士程的“惜”更令人钦敬。以男子襟怀与义气，践行了爱不止于风月，更在于给予与成全。赵士程的爱，将绍兴人骨子里的柔与刚诠释到极致。

此次田野考察的最后一站是嵊州。据说嵊州出名靠两样，一是越剧，二是“强盗”，前者极柔，后者极“刚”。嵊州街巷里，总能听到悠扬越剧声腔从小店铺、居民家流淌而出，让人恍入世外桃源。嵊州越剧艺术学校的孩子们在水边戏亭齐唱“天上掉下个林妹妹”，令人深深沉醉于江南韵致的温婉柔软。而“嵊州强盗”之说，则体现了这片土地性格的另一面——强悍好争、民风刚猛。那日在嵊州厚土茶业有限公司，我们细细品鉴这里生产的珠茶、眉茶，茶香氤氲。这家从手工作坊起步的茶企，历经30年艰苦打拼，如今产品出口以撒哈拉沙漠为中心的周边国家，以及欧美、中亚等绿茶市场，年茶叶出口量已达2万多吨。公司掌门人袁澎忠，一位精干的中年男子，操着绍兴普通话，掷地有声：我们白天当老板，晚上睡地板，开着宝马轿车，卷起裤腿下地，凡事就两个字：吃苦！

想起老子《道德经》所言：“天下莫柔弱于水，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。”柔韧与刚强，彪悍而不屈，柔与刚作为两股既对立又统一的力量，镌刻进绍兴人的基因与血脉，成为一种能量，一种智慧与格局。